文/东紫
一出飞机场，我就问接机的小老乡：望城这名字是咋来的？
小老乡的口音里已明显带了湖南的腔调，他爽朗地笑说：在长沙边上，望着长沙城么。说完，又补充：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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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就含了不确定的意思。我心里嘀咕：说不定还有别的意思，毕竟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望城人，对周围同事朋友的名字都无法尽知来由，对一个地方的名字更难知根知底。
望，我按捺不住要琢磨它。作为一个地名，它有着过于丰富的含义：向远处看、观看、探望、希望、名望，朝着、向着、接近，等等。想起因它存在的成语：望穿秋水、望其项背、望而却步、望而生畏、望风捕影、望梅止渴、望洋兴叹、望子成龙、望眼欲穿、望闻问切、望文生义。至此，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它捕捉，赶紧打住，在心里用我的山东日照话对它说：我就是来望望你，望城。
我是采风团队里最晚到达的，没来得及办旅馆入住手续就随朋友去了网红打卡地——渔人码头。那临江而摆的餐桌，可谓密密麻麻，或在玻璃屋内，或露天，满满当当，很难寻见空桌。这被集中的人间烟火，鼎沸喧闹，所有的嘴巴都在动，或吃喝或谈笑。都是经了三年疫情的人，深知能吃能喝能谈能笑，能拥有平安健康的日常，已足够珍惜。江对面林立的高楼，浑身灯光闪烁，花花绿绿，群体性呈现出同一幅图画，仿佛它们也是集体快乐的兴奋的。它们的光映照在江面上，被波纹散解，图案消失，只剩模糊的光晕铺陈，被日夜流淌的湘江安静地托举。
次日九点，我们到了望城的团山湖，雷锋的故乡。雷锋，是我从小就被号召着学习的榜样，是做好人好事的代称。小学时我们扛着扫把，认认真真地排着队把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扫得尘土飞扬，去五保户家里帮助清理家徒四壁的家，帮多年未洗头的老奶奶梳头，并以双手沾满了油腻腻的头灰感到光荣。为了学习他，我们争着做最脏最累的事情。最难忘的是，为了做拾金不昧的人，我把买纸笔的一毛钱埋在土里，装作不经意地捡到，紧张地在同学的陪同下去上交给老师，激动地接受老师的表扬：真是个雷锋式的好学生。回家再跟母亲撒谎丢了钱，接受长时间的责骂。随着时代的变迁，虽出现了“雷锋叔叔没户口，三月里来四月走”的风刮一阵现象，但自童年时就开始的嵌入式理念，早已潜移默化成心底良善的滋养，可他依然是个熟悉而陌生的符号。因为熟悉而不深究，因为陌生方概念化。向他学习了四十余年，我竟然因为广而告之的戴着棉帽子的照片，而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东北人，直到踩在他家乡的土地上，看着他的笔迹、照片，听着和他同口音的人讲述他仅二十二年的生命史，才知他竟然也是个热爱写作的人，热爱艺术的人，会敲鼓弹琴，会像所有作家那样思考人生，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他阳光、温暖、上进，亦有凡人的爱美之心，在发了工资后也会去买时尚的衣服，并专门拍了着新装的照片寄给亲朋……这些信息，在我心里堆积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和我母亲同龄的人，我甚至比照着母亲而想象他如果活至现在，该是怎样的模样，是不是也如母亲一样长了老年斑，笑容柔暖，步履蹒跚，时常感慨往昔岁月的艰辛、健康的流失。不，他注定是不平凡的，可能不会有母亲那样日常的感怀，但必定有独特的生命体验，作为公众人物、大众楷模，在目光的洪流中如何生活和老去，可能都需要湘江一样的沉稳和恒常。离开团山湖，回望着雷锋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心里竟然对他有了体恤。我知道，这是个转折，从此后，雷锋叔叔不再单纯是我人生里的符号，而是一个我了解过的人，一个出身贫寒，遭受苦难，但依然对生活满怀信心和大爱的人。
从团山湖出来，我们走进望城的乔口古镇，那些两三层的墨色小木楼，面朝百寿街，背临柳林江，或许是因非周末也非假期的原因，古街处在安静之中，阳光暖亮，柳条微荡，水波不惊。有店家女主人在江边石阶上洗鱼，鱼虽已被清了内脏却还活着，在做微微的挣扎。我数了一下，有六条，每条都有二十厘米左右。店主人或许意识到我作为一个潜在的顾客会对她用江水洗鱼有卫生上的顾虑，说：我先用这水洗洗，再回屋里洗。水里并未见鱼儿的内脏，水面除了主人撩水处有小小的涟漪，荡几圈又复归平静，远处的水和远处的鱼并未觉异常。百寿街的确还完好地保存着百个寿字，写法各不相同，巨大的笔画在石板上挺立，被踩磨数百年仍完好，真如时间一样坚硬恒常。我们漫步在百寿之上，踏着数百年脚印的累积，心底含着相同的意愿。无论时代如何更迭，人最根本的心愿是不变的。谁都愿望：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健康长寿。
朋友们被这古朴而静幽的所在吸引，尤其是得知晚年贫病交加的杜甫曾经此，并写下《入乔口》一诗，慨叹“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残年傍水国，落日对春华。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对于诗圣，让我们热爱和感怀的不仅仅是他的诗句，还有他的生平、他的足迹。他曾目睹过的、踏足过的，都能像磁铁吸引铁屑那样吸引人们，用朝圣的心情，去复活他。杜甫看见的树蜜和那衔泥筑巢的燕子，一代代延续了下来，正如我们人类，只是它们的生命周期更短，迭代更快。没有文字可以记载发展史的它们，想必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荷马。那来回迁徙的燕子，它们祖祖辈辈都能飞至高空，俯瞰人类的变化。它们有着怎样的评说是我们不得而知的，但当空中出现巨大的轰鸣的铁鸟时，它们必然是惊讶的，是祖祖辈辈都要当传奇故事给子孙讲述的。有朋友买了又辣又香的咸鱼，用小小的竹签挑着分吃，嘴巴里的热烈和景色的静美有种奇妙的反差，里外皆有让人想留下来的贪念。有人去询问如何租赁，仿佛真能放得下身边事，来望城永居似的。
与杜甫当年住过的客栈一街之隔的三贤祠，始建于南宋，历经人为的破坏和岁月摧折，无法像石雕寿字那么坚固。当年的建筑和塑像早已湮灭，但它所供奉的三圣贤却用他们的情怀和才华在一代代人心里高筑坚固的尊崇。2012年重修的三贤祠，非常有创意地让屈原、贾谊、杜甫三位圣贤跨越时空，在院中相聚，摆置很像我们现在的座谈，C位是屈原，贾谊和杜甫分列左右，成扇形，谁都在谁的目光之域。三者都是博学多才，为天下而忧、为苍生而泣之人，且都在望城留下过生命痕迹，让他们一起望天地、望江川、望国、望城、望人、望事，他们该有永远谈不尽的话题吧。如果真有平行宇宙、量子纠缠，如果多重宇宙的信息能够相互传达，他们定会有无限的感慨，又会有怎样的佳作？
望过了迷迭香和皇菊的生产基地，望过了桥驿镇计划中的乡村民宿，在黑麋峰下，我们惊喜地望见了飞翔在天空的人。他们也如燕子一般轻盈，只是他们的翅膀是花花绿绿的滑翔伞。我们在山底的草坪上，看他们像鸟儿一样俯冲，花瓣一样飘落。我们用羡慕的眼神，围看那着陆的人。尽管人类借助伞的飞翔，都要落回地面，所有的梦都拴系在生活这块压舱石上，但能脱离地面，到高空去望望山川河流，望望远方，望望曾把我们捆紧的日常，暂时的挣脱，突然的解压，所产生的轻松愉悦，应该是特别迷人而难忘的。因为时间原因，我特别想上天望上一望、飞上一飞的愿望，无法实现，满腹遗憾。我们围着基地负责人，听他讲述当年和恋人背着滑翔伞到黑麋峰创业的故事，加了他的微信，留作下次来望城的念想。
在艺术文化生活极为贫瘠的童年里，剪纸给我留下过难得的美好记忆。姥姥和母亲都会。看着她们把一张纸折叠几下，剪刀在纸上拐来拐去，就能剪出花朵、鸟雀、鱼虾、蝴蝶、蜻蜓，那样的时刻，平凡的她们在我幼小的心里会变得神秘而高大。那个年代，可利用的纸很少，作业本都是反正面使用，有时先铅笔写，再钢笔写，多次利用之后的纸，在姥姥和母亲的手里变废为宝时，再淘气的孩子也会静下来，不转眼珠地盯着剪刀。当折叠的纸被打开，生命的欢欣便产生。我们双手捧着它们，比捧着活的还要激动。跟小伙伴炫耀之后，会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里。待到有彩纸时——春节对联纸的边角，或娶亲人家贴在窗户上的红纸，我都会拿给母亲，央求她剪。彩纸自然不同于草纸，花朵或动物有了血色，鲜活起来。即使是四壁光秃，尘埃满布，都会因了一片彩色的剪纸让家在童心里生出喜庆的光彩。我也拿起了剪刀，把废纸剪了又剪，虽然没有坚持，但它却成为我童年里唯一的“艺术课”。
在望城，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能看到剪纸艺术博物馆，能见到著名的剪纸大师秦石蛟先生。在这里，我不仅了解到剪纸的发展史，秦石蛟先生一家为了剪纸艺术的传承所作出的努力和奉献，也看到全国各地名家的剪纸精品，看到命运多舛的农家妇女因为剪纸而获得了生命支撑和尊重，也看到孩子们稚嫩的剪纸。相信他们虽然生活在物质丰富的当下，依然会因为自己能够让一张普通的纸得到变化和创造而激动，进而在记忆里留下美好的瞬间，积累成热爱生命和生活的依靠。
第三日，一大早我们就赶往望城的铜官镇，一个曾在历史上被叫作蝶的地方。尽管杜甫曾在这里避风，写下《铜官渚守风》一诗，尽管它曾在中晚唐时期成为瓷都，尽管唐朝湘籍诗人李群玉曾写下《石渚》一诗，栩栩如生地记录了当年铜官因陶瓷而“红火”的景象和他的担忧“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迥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发掘出龙窑遗址，但并未能把大众的目光吸引过去。它真正的高光时刻是1998年，也是著名电影《泰坦尼克号》上映的年份，在印度尼西亚沿海的勿里洞岛，被德国人沃特法于海底十七米处打捞而出——一艘十八米长的单桅缝合船，用椰壳纤维制成的绳子，将缅茄木缝合在一起，用橄榄汁填缝，它满载文物沉没海底。六万七千余件瓷器、金银铜铁器，跨越千年来到世人面前。没人知道它具体来自于哪里，什么原因沉没，叫什么名字，它因沉没的附近有巨大的黑礁石而重新得名——黑石号。
“黑石号”的宝藏中，竟有五万六千五百余件出于铜官窑。这巨大的数量，和李群玉诗中的景象可互为印证，让当代之铜官成为考古界的新宠。铜官，因此有了铜官陶瓷博物馆。铜官的陶瓷史，因此被关注，被宣扬，被书写。那在海底沉默了千余年的陶瓷器，出走千年，重新归来。如若它们有魂有灵，该是怎样的慨叹。当然，不能感谢当年的海难，那毕竟是人类祖先随船殒命的事件。具体有多少家庭因此而破碎，有多少母亲含泪盼儿归，有多少人的基因由此在地球上断裂，都没有记载，但大海的确让六万七千余件器物得以庇护，逃离了人类千余年的祸患和正常应用中的破碎，让我们能真切地通过它们，回望历史，回望华夏民族的足迹、文明延续的脉络。
铜官窑的匠人，不但发明了釉下彩瓷和铜红釉彩，还将诗书画集合在陶瓷上，这应该是湖南人特有的浪漫和情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只愁啼鸟别，恨送古人多。去后看明月，风光处处过。
悬钓之鱼，悔不忍饥。
买人心惆怅，卖人心不安。题诗安瓶上，将与买人看。
……
一瓶瓶一罐罐，隔着它们被制作时还未被发明的玻璃窗，看千年前望城人的情怀，尤其是劝诫他人的博爱，令人动容。
虽然“黑石号”的发现，将中国青花在瓷器上的使用，上推了四百年，给陶瓷发展史和世界海上贸易史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将我国唐代名窑的瓷器来了个大集锦，创造了量大、类全、珍品多、规格高的纪录，甚至有皇家独用的江心镜出现；尽管那江心镜有着高贵的传说——李隆基因大旱而祈雨不得，便在江心铸镜，以此映照上天，终得甘霖，有白居易的诗证其特殊身份“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但我最动心的却是那个题款“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的陶碗。它并不精美，它的出世和出使目的都可能是给普通人吃饭喝水用的，制作它的人，也必定是当年铜官众多窑厂里的普通之窑，众多工匠里的普通之匠，但他竟然突破常规留下如此清晰的日期。
宝历，一共存期三年，是唐朝第十四个皇帝李湛的年号，他十六岁时柩前继位，沉迷足球马球和夜捉狐狸，一共在位两年，十八岁被杀而逝。而距离都城遥远的铜官，那个不知马球和足球的工匠，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才引发他的冲动和创造，在陶坯上用刻刀悄悄刻下它。是他新得了娇儿？新娶了妻？抑或去窑厂的路上，偶遇心仪的女子并得到了她眉目的传情？还是……我对自己说：就此打住，止于美好的想象，最好。
非常感谢铜官窑陶瓷博物馆的创意，将“黑石号”的陶瓷碎片在墙体上砌嵌，用它们在海底沉睡的姿态，而且很大方很体贴地没有加装玻璃，让观者能真真切切地触摸千年的光阴沉淀，与千年前制作者，相触；和万里迢迢来选购的异域者及那未能使用者，相触；和海底千年的寂寞与期待，相触。我轻抚着它们，无限感慨。拜托陌生的女孩帮我拍下照片，留作纪念。
从铜官窑陶瓷博物馆出来，我们去了铜官古镇。这是耗巨资打造的唐代建筑群，或许是因为已近傍晚的原因，游人很少。没有人类的喧闹，建筑尤显巍峨空旷，坐在游览车上，被凉风吹得瑟缩，人就恍惚，似有穿越之感。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车到了最繁华的地段，进入5D电影院对面的湖湘名人馆，密密麻麻的历史名人照片，站满一面面阔大的墙壁，将游走穿越的思绪迅速拉回。看着那些常在课堂上书上或影视里出现的名人，每个的籍贯都是湖南，突然意识到那些改变了中国现当代史的人，在其他省份的人需要仰望与遥望的人，在湖南就是他们的亲朋邻里。在外省人需要通过史料才能了解的人和事，在湖南却是口耳就可相传的家族或邻里故事。在励志方面的效应，应该是眼前明灯和远空之星的区别吧。不得不承认，湖南是与众不同的，是独一无二的。
5D电影院亦是与众不同，观众座椅高悬十五米，在观影时腿脚悬空，效果更是身临其境。在黑麋峰未能满足的飞翔，在此得以翻倍补偿，可以：足踏长沙的屋顶，看尽人间繁盛美食；飞掠岳阳湖，凌波微步如获轻功绝学；岳阳楼的门，一穿而过，顿知万古一瞬；1999年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飞机过张家界天门洞，亦触手可及……影院里惊呼声声不绝。这也应该是每个人在科技的面前，常会发出的惊叹。是我们古人未曾体会过的，是我们当代人荣幸而得的。
晚餐后巧逢打铁花的表演，遥望着钢铁在夜色里变成绚丽的飞扬，我突然意识到铜官古称蝶的含义。每一只蝶，都从微小的受精卵长起，咬破自己的卵壳，成毛毛虫，努力生长，蜕皮四五次后，方能造茧成蛹，让自己的生命体细胞在茧房里发生彻底的改变，最后才能破茧羽化，成蝶。完成从丑陋到美丽、从爬行到飞舞的巨变。我不知这是不是古人用它命名的原因，却为自己窥见了事物演变的秘密而激动。这世间，凡美好事物和美好之人，小到虫或陶碗，大到人或民族，无不历经锻造和蜕变，打破窠臼，经历蜕变的痛苦，方能呈现出美，诠释出文明之魅力。
因时间关系，虽匆匆地望了望望城，体验了它的深邃也体验了它的飞翔，品味了它的美食也看到了它的蝶变，遗憾的是不能在此久居，只悄悄想：就让那江边木楼在心里隐藏，待某日某时于城市的喧闹里疲惫之刻，闭上眼睛神游至此。
在回程的机场候机，重新陷入望城的词义解析游戏，想它应该是：希望之城，喜望之城，遥望之城，愿望之城，众望之城，重望之城……愿它是能让许多城市望其项背，望其兴叹……思绪至此，一个红白黑色相间的纸袋突然闯进眼里，定睛见是大大的白色“长沙”二字，斜落在大红的底色上，两字中间是黑字竖版：没白来！
纸袋远去，抬头见是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提着它寻找座位。越想越觉它最合自己心底的感慨，引颈而观，见男孩落座，反复鼓励自己：打个招呼，拍张照片，应该不会有太多叨扰。男孩很爽快地允我拍了照，又将袋子转了个身，是红底白字，横排的：嘿！湖南！右下角是黑色的小字：经世致用，敢为人先。
嘿！湖南！我再次拍照，与男孩相视而笑。不用说，就知都是感其魅力，往后岁月会对它念念不忘的人。
（本文刊载于《中国作家》2023年第9期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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